【原文】
昔者,《周书》有言曰:“上言者下用也,下言者上用也。上言者常也①,下言者权也②。”此存亡之术也。唯圣人为能知权。言而必信,期而必当③,天下之高行也。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④,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⑤。直而证父,信而溺死,虽有直信,孰能责之?夫三军矫命,过之大者也。秦穆公兴兵袭郑,过周而东。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,道遇秦师于周、郑之间,乃矫郑伯之命,犒以十二牛,宾秦师而却之,以存郑国。故事有所至,信反为过,诞反为功。何谓失礼而有大功?昔楚恭王战于阴陵,潘尫、养由基、黄衰微、公孙丙相与篡之,恭王惧而失体,黄衰微举足蹴其体,恭王乃觉,怒其失礼,夺体而起,四大夫载而行。昔苍吾绕娶妻而美,以让兄,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。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,与之屈伸偃仰⑥,无常仪表,时屈时伸。卑弱柔如蒲韦⑦,非摄夺也;刚强猛毅,志厉青云,非本矜也,以乘时应变也。
【注释】
①常:常法。
②权:变通。
③期:约定。当:实现诺言。
④直躬:春秋时期楚国叶县人。攘:偷。
⑤尾生:战国时期鲁国人,他和女子在桥下约会,但是女子没来,后来河水上涨,他为了履行诺言,至死不肯离开。
⑥屈伸:圣人对事物的态度。偃仰:事物的发展变化。
⑦蒲韦:即蒲苇。
【翻译】
以前,《周书》上说过:“明智之言,被臣下使用;不智之言,被君主使用。明智之言,是永久可行的;不智之言,是权变暂用而已。”这就是君主掌握存亡的权术。只有圣人能够知道权变事宜,不失其道。说话一定要恪守信用,约定的事一定要履行诺言并付诸行动,这是天下公认的高尚品行。直躬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,直躬检举证实了父亲的偷盗行为;尾生和一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,但女子失约,而尾生为了守信约,站在桥下任上涨的河水淹死。直躬为正直而检举父亲、尾生为守信而被河水淹死,他们虽然正直和守信,但又有谁来推崇看重他们的行为?假传君命调动三军,这是最大的罪过。秦穆公发兵偷袭郑国,过了周都向东进发。郑国商人弦高准备到京都贩牛,在周、郑中间碰到了秦军,于是弦高假传郑国国君的命令,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、礼待秦军,使秦军以为郑国已知道这次偷袭计划而不敢贸然前进,只得撤退,从而保存了郑国。因此行事超过了限度,守信用反而成为过错,欺骗反而成为有功。什么叫失礼却反有大功劳?过去楚恭王在阴陵与晋国交战,恭王被射中左眼,这时楚国的潘尫、养由基、黄衰微、公孙丙冒死冲入敌军中将恭王抢出;而这时的恭王已吓得瘫在地上失去威仪,黄衰微为使恭王不失去君王的威仪,情急之中狠踢恭王一脚,恭王猛然清醒,并被黄衰微的失礼行为所激怒,挣脱了众人的搀扶而站立起来,于是四大夫载着恭王上了战车逃了回来。从前苍吾绕娶了漂亮妻子,就将妻子让给了兄长哥哥,这虽然是钟爱其兄但是却不能这样做。因此圣人研究事情的曲直,能根据实际情况,随之伸缩俯仰,没有一定的可做不可做的框框,时而屈曲时而伸展,没有固定的法式。应该柔弱时,他就柔弱得像蒲苇一样,但他这柔弱并不是慑于威势;应该刚强猛毅时,他就刚强猛毅得气冲云天,但他这刚强猛毅绝对不是自夸骄傲,而是用来趁着时势应对变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