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所谓礼义者,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,一世之迹也。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①,文以青黄,绢以绮绣②,缠以朱丝,尸祝袀袨③,大夫端冕以送迎之。及其已用之后,则壤土草灾而已,夫有孰贵之?故当舜之时,有苗不服,于是舜修政偃兵,执干戚而舞之。禹之时,天下大雨,禹令民聚上积薪,择丘陵而外之。武王伐纣,载尸而行,海内未定,故不为三年之丧始。禹遭洪水之患,陂塘之事,故朝死而暮葬。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,见形而施宜者也。今之修干戚而笑插④,知三年非一日,是从牛非马,以徵笑羽也。以此应化,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。夫以一世之变,欲以耦化应时,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。夫一仪不可以百发⑤,一衣不可以出岁。仪必应乎高下,衣必适乎寒暑。是故世异则事变,时移则俗易。故圣人论世而立法,随时而举事。尚古之王,封于泰山,禅于梁父,七十余圣,法度不同,非务相反也,时世异也。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,而法其所以为法。所以为法者,与化推移者也。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,至贵在焉尔。故狐梁之歌可随也,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;圣人之法可观也,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;辩士言可听也,其所以言不可形也。淳均之剑不可爱也⑥,而欧冶之巧可贵也⑦。今夫王乔、赤诵子,吹呕呼吸,吐故纳新,遗形去智,抱素反真,以游玄眇,上通云天。今欲学其道,不得其养气处神,而放其一吐一吸,时诎时伸,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。五帝三王,轻天下,细万物,齐死生,同变化,抱大圣之心,以镜万物这情,上与神明为友,下与造化为人。今欲学其道,不得其清明玄圣,而守其法籍宪令,不能为治亦明矣。
【注释】
①刍狗:草扎的狗。土龙:泥巴做的龙。
②绢:名词用作动词,缠绕。
③尸祝:祭祀时代表鬼神接受祭祀的人叫尸,传达鬼神的话的叫祝。袀袨:纯黑色的祭服。
④(jué):即大锄。插:即锹。插:在这里泛指农业活动。
⑤仪:弓弩上面用来瞄准的标尺。
⑥淳均:古代的宝剑名。
⑦欧冶:春秋时期著名的冶炼巧匠,淳均宝剑的制造者。
【翻译】
所谓礼义,实际上是五帝三王所建立起来的法典和习俗,只不过适合于那个时代。这就和祭祀时用的刍狗和祈雨时用的土龙一样,开始扎制它们的时候,用青黄色作为装饰,然后用锦绣包裹、丝帛镶边,最后用红色丝线缠紧,尸祝穿上黑色的祭服,大夫戴着礼帽,表情庄重肃穆地迎送它们。一旦等到祭祀完毕,它们就如同泥土草芥一样被扔掉,还有谁看重珍惜它们?所以,在舜的时代,有苗不归顺,于是舜修治德政,并停止战争讨伐,将盾牌和大斧用于歌舞之中。在禹的时代,天下洪水泛滥,禹命令民众堆聚土壤、聚积柴草,选择丘陵高处居住。武王讨伐纣王时,用车载着去世不久的父亲的灵柩前去,等消灭纣王后,海内还没安定下来,所以武王就为文王守三年孝,以表示发扬文王的美德,这样才有了服三年之丧的做法。禹时天下洪水泛滥,禹忙于修筑陂塘水库,所以人在早上死去的,晚上就被安葬了。这些都是圣人为了适合时代和客观情况所采取的权宜措施。今天如果只赞美干戚之舞而嘲笑锄锹之舞,只赞誉三年服丧而对一日的丧期进行非议,这就好像只赞美牛而非难马一样,也像用徵音来取笑羽音一样。以一种不知变通的礼法来约束日益变化的社会,就好比只有一根琴弦就想弹奏出《棘下》的乐曲。而根据时世的变化制定相关的礼法,再运用到已再次变化了的时世,就很难做到恰当适宜。如不变化礼法,就会像冬天穿葛布衣、夏天穿皮大衣一样可笑。所以调整一次弓弩上的瞄准器是不可能用它来发射一百次的,同样一件衣服也不可能一年穿到头。这说明瞄准器必须根据目标的高低不断调整,人穿的衣服也必须根据气候的变化不断更换。所以说是“世异则事变,时移则俗易”。因此,圣人是根据世道来制定法规,随应时代来治理国家。古代帝王在泰山上祭过天,在梁父山上祭祀大地,这样的帝王多达七十多位,他们的法度各不相同,并不是他们有意标新立异与世俗格格不入,而是因为时代社会变了。因此,不能照搬他们那些现成的法令,而应该效法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。而他们制定法令的原则就是根据变化了的时世不断改变法令。能够根据时世变化而不断变法,这就是最可贵的。所以,古代狐梁的歌是可以学着唱的,但他之所以能如此动人的奥妙却难以掌握;古代圣人的法规也是可以模仿的,但他们制定法规的缘由却探究不到;古代雄辩之士的辩词是可以模仿的,但他们如此善辩的内涵却是难以揭示的。淳钩之剑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,值得珍惜的是欧冶子的铸剑技术。那王乔和赤诵子能够一呼一吸、吐故纳新、物我两忘、抛弃智虑、坚守素朴、返璞归真,遨游于玄眇境地,与上天相通而成仙。今天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成仙之道,只知道模仿他们的一吐一吸、时伸时屈的动作,而没有掌握他们涵养元气、修炼精神的奥妙,要想腾云驾雾升天成仙是不可能的。五帝三王他们之所以能不看重天下,渺视万物,把生死看成同一,在于他们怀着无所不容的圣明之心来观照事物的真谛,上与天道为友,下和造化作伴。今天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处世之道,只死守着他们的法典条文,而没有他们那种清静玄冥的精神境界,要想治理天下是不可能的。